丹霞山里的扶贫岁月

安仁县政协委员  阳炳林

2016年春天的上午。车子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爬行,从车窗往外望去,迎接我们的是一座座形状各异的丹霞山。有些山,光秃秃的,像长年累月光着膀子在太阳底下劳作,把皮肤晒成黑红色的农夫。有些山,上面长着几棵松树,稀稀疏疏,恰到好处地点缀在山背上。这里的植被较少,春色没有外面那样浓艳,然而暖风拂过,一棵棵青松在阳光照耀下,依然生机盎然。

下乡之前,我们扶贫工作队三人都有心理准备,贫困村条件肯定差,吃几年苦锻炼锻炼一下也好。可是,当驻村乡领导陈主席带我们来到深塘村小学时,我们还是傻了眼:这是村委会吗?几张破破烂烂的课桌,几条跛脚凳,柜子也没有一个。没看到笔记本,没看到一份文件一张表格。问村支书怎么办公?一个村干部插话说,他们的资料都放在自己家里。

为尽快熟悉地理,摸清方位,认得路,我们借了一辆摩托车,花两天时间把全村二十六个组都转了一遍。回到工作队驻地,画一张简易地图,贴在墙上。单位的帮扶责任人下乡或者县领导下乡检查工作,不认识路,我们就当向导。

我们住的房子是向农民租的,房子主人长期在广东打工,很长时间没有住人了。晚上睡觉时,空中有飞蛾、蚊子,萤火虫,墙上有壁虎、蜘蛛,地上有老鼠和青蛙,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小虫。端午节后的一个晚上,我身上起风团,奇痒难耐。半夜起来,吃了药,带着手电筒上厕所。刚蹲下,发现前面一条三尺多长的黑影子拦在厕所门口,在慢慢蠕动。我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大声叫喊陈少青和罗梦芝的名字,他们两个穿着短裤,趿着拖鞋,问我:“队长,怎么了?”我用手电光指着水泥地板轻声说:“有蛇!有蛇!”梦芝马上到大门角落里找来一根竹杆,赶蛇出去,它不动。无奈,最后只有把它打死,用竹杆挑出去了。

我们工作队三人商量好,用3个月时间把全村213户贫困户全部走访一遍,然后用6个月时间把全村730户非贫困户全部走访一遍。我们穿山越岭走访时,少青既怕蛇又怕狗。要么我走在最前面,要么梦芝走在最前面。梦芝手不离棍,说是可以用来打蛇赶狗。我从小就不怕狗,我不把狗当回事,狗也就不会把我当回事。经过农户家门口,少青做出怕狗的样子,狗偏偏绕过我和梦芝去追他。村里的小屁孩看到我们来了,有的追着我们唱着歌谣:“东家走,西家走,走进人家不怕狗;东家看,西家看,看看房子烂没烂……”有一次阴雨天,我们去麻冲罗八路家。他家的白毛狗又高又大,威风凛凛。我们还离得很远,那白毛狗就气势汹汹地朝我冲过来,我马上"啧啧啧"地叫它,同时用左手摸着它的头,它立即就温和下来,乖乖地摇着尾巴回去了。隔了几天,我们又来到麻冲找罗八路的邻居罗冬文,那白毛狗就躺在我脚下睡觉,没任何反应。梦芝笑我是耍狗出身的,我说咱们走的次数多了,连狗都认识我们了。


二十多年前,我曾经在渡口乡工作过,来过深塘村几次。因时隔太久,记忆已非常模糊,很多景物都认不出来了。一天下午,我从大屋组回来,路过杀上组。“老阳,老阳!”回头一看,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农站在菜园里,手搭凉棚,朝我大喊。"老阳,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深塘来了?"我望着老农,只是有点面熟,实在记不起他的名字了。“我是刘柏招呀,不记得了?以前你在渡口时,我当组长。也不怪,几十年不见了,老了,认不出来了。”他这么一提,我隐隐约约记起来了。老刘放下手中的活儿,像见到老朋友似的拖我到他家吃米酒。

有一次,同事来深塘村走访扶贫对象,对我开玩笑说,我们住在乡下,每天都可以享受田园美景和丹霞风光,我只是微微一笑,但没有点头。我早上六点半左右起床,一打开窗子,一股人粪尿的味道就会扑鼻而来。隔壁的大妈大嫂们早已在菜园里浇农家肥了。上午,工作队大门一时忘记关了,隔壁的鸡狗都会来我们工作队寻食。更有友好的小黄狗,在大厅堂里睡一个午觉,吹吹南风,然后还不忘留下“到此一游“的痕迹。如今农村环境卫生好多了,然而鸡屎狗屎的气味总是有的,否则就不叫农村了。住的时间久了,也习惯了甚至留恋这种农村特有的味道。


有一天傍晚,少青在卫生间洗澡,发现窗子外边多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旁边有几只黄蜂在嗡嗡叫。吓得少青澡也不敢洗了,赶忙穿好衣服跑了出来。我和梦芝跑到屋外一看,一个形似莲蓬的黄色蜂窝结在卫生间的窗子上,里面密密麻麻爬满了黄蜂,一些黄蜂围绕着蜂窝飞舞。我们三个人商量怎么处理这个蜂窝,一时还拿不定主意。不一会,住在我们隔壁的村民罗志飞从外面收工回来了,教我们用一个布拖把,浸上柴油,点燃后去烧蜂窝。于是梦芝戴上草帽、眼镜和手套,穿着厚衣服,全副武装,站在高凳上举着火把蜂窝烧掉了。蜂窝烧掉了,梦芝的鼻孔也被薰得黑乎乎的。后来,我去卫生间上厕所或者洗澡,先要观察一下地形,确定没有蜂和蛇之后才敢进去。

一天上午,星城建筑公司肖胡生、周华柏等一行人来深塘村走访。周华柏老总给村里捐了一些钱,用于改善村委会的办公条件。肖总专程看望了竹山组正在读大学的孤儿罗娆。之前,我们已初步了解了罗娆的基本情况,当村干部给我介绍,罗娆是原村文书罗国建的女儿时,我心里更添了一层说不出的悲凉。我过去在渡口工作时认识罗国建,人非常好。我调离渡口后,听说他因肝癌去世,当时留下了一个才六岁的女孩,他老婆改嫁了,新建的一层红砖房没来得及进火就荒废在丹霞山脚下的野草丛中,女儿由祖母带着。我慌忙从口袋里拿出几百元钱送给罗娆,她不肯要。我说,我和她爸爸曾经共过事,关系很好,钱虽然少了些,但也是叔叔我的一点心意。说着说着,我的眼泪就出来了。她见状,含着泪水双手接下了。

一天傍晚,西边红霞未退,我们从罗角组回来,路过牛形冲,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农背着犁,赶着一头黄牛,后面跟他老伴,老伴挑着半担薯叶。见我们是工作队的,就拦在路上,要我们给他家评一个贫困户。我们知道他们儿子做生意,不符合贫困户的条件。那大妈说别人都吃了扶贫,她家为什么不能吃?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我推心置腹地告诉她,我自己也是农家孩子出身,也吃过不少苦,我父母是怎么勤俭节约的,是如何忍着病痛培养我们读书的等等。再聊她家里的家常锁事、柴米油盐……这样家长理短地聊了半天,谈到后面,大妈破涕为笑,说再也不给我们添麻烦了!天色已晚,我肚子也咕咕叫了,一阵微风吹来,感觉格外清爽。

七月底,很热。我们刚在董大嫂家吃完晚饭,下背组罗柏生赤膊赤脚,右手拿着旧草帽,气喘吁吁地跑到工作队,急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我家,不得了了!杀人…要杀人了!干部救…救命!”我们叫他慢点说,原来他儿子罗志灵在家里神经病发作,手里挥舞着菜刀,口里乱叫要杀人!吓得左邻右舍四散奔逃。我们一面拨打110报警,一面和村支部书记罗雄飞组织村干部赶到下背组。大家手里拿着木棍竹杆,远远围着罗柏生的房子,不敢靠近。里面不时传来歇斯底里的叫喊声,我身上起着鸡皮疙瘩,心里害怕,但又不敢退开。很快,军山派出所卢所长开着警车带着几个警察来了,警察和村干部十多个人,几番进攻,最后用树叉叉住罗志灵,缴了他手上的菜刀,用铐子铐住他的双手。警察陪着罗柏生把他儿子送到县城精神病医院去了。这时,夜幕早已降临。

县纪委黄康明书记日夜牵挂着深塘村的脱贫工作,一个月要来深塘五六次。有一次来深塘村,问我深塘村2017年底脱贫摘帽有没有困难,我说,困难肯定有,但我有信心。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我,敢不敢签"军令状"?我说,签就签!黄书记接着说,深塘村2017底能够脱贫,你这个扶贫工作队长2018年元月就回单位去,换一个新队长来锻炼锻炼。深塘村没有脱贫,你这个队长就必须坚持到底。什么时候脱贫了,就什么时候回单位。我说,按书记的指示办,一言为定!

少青有肾结石,石头比较大,我劝他去做手术,把石头打出来。他说现在工作紧,不想请假耽误时间,等扶完贫再说,反正现在也不是经常痛。没想到第二天凌晨四点多,他在床上痛得打滚,大汗淋漓。我和梦芝急急忙忙起床,我一时慌乱无措,梦芝说他开车送少青去县城看医生,我留下守屋。梦芝出发前,还不忘摇下车窗门,伸出头对我说:“队长,我们上午打不了钉钉卡,签不了到。记得帮我和少青请一天假哈。”下午,梦芝和少青又笑着回来了,说是在县人民医院输了几瓶液体,不痛了。少青还是没有动手术。

桎木组与大屋组之间有300米断头路,因矛盾太多,又没有经费,一直修不通。我们工作队向县里请示,在原有200万元的扶贫项目上再增加12万元用于连接桎木组与大屋组的通组公路。经费下来后,大屋组的部分老百姓不但不支持,还骂得我们狗血淋头,又说占了田占了土,又说会把鸡鸭引到田中央去……想方设法用各种奇怪的理由来阻拦。我和村支部书记罗雄飞、村干部罗宗满、罗文华去大屋组找群众座谈,苦口婆心讲道理。又找当地有威望的老组长罗安平和原双江村徐社文书记做工作,终于在第二年把路修通了。从此以后,从大屋组到麻冲组缩短了3公里路程。令我们意想不到的是,路修通后,原来骂人的大嫂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还请我们去她家里喝米酒。

徐家组徐志和家易地扶贫搬迁,县里来了领导要调查,村干部已到了,我们急忙忙赶过去。三伏天气,丹霞山晒成了灰白色。车子正准备转弯,少青说:“野鸡,一群野鸡!”我转头往右望去,红石山脚下的灌木丛里扑凌凌飞出一群野鸡,太漂亮了!正在我转头的一瞬间,车子失去平衡,右前轮掉到沟里去了。我们三人冒着烈日,全身湿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车子弄出沟。最后发现,车子油箱也划破了,好在没有漏油。

秋天到了,乡下的早晨特别凉爽。我把换洗衣服擦好肥皂,用水泡着。利用这个空档去前面的禾坪做一段体操。刚弯下腰,腰背后就像被电了一下,跪在地上起不来了。我意识到是腰椎间盘突出病复发了。咬紧牙关,歪着身子爬到床上躺下。梦芝发现我不对劲,问清情况后,慌忙跑到村卫生室买了伤湿止痛膏,又借了一瓶黄道益活络油,又是擦药又是贴膏药。这里忙完后,又去帮我把已泡着的衣服洗了。过一会,又和少青一起把早餐送到我床边。

在床上躺着的几天,梦芝和少青一面照顾我,一面去村委会做扶贫资料,经常忙到晚上十一点多才休息。我躺在床上,突然想起好几天没有打妈妈的电话了。电话里,我没有告诉妈妈我腰椎间盘突出又复发了,电话那头,妈妈的话还是那么多——变天了,要注意及时加衣服,在乡下,要注意安全,晚上少出去,问伙食好不好……没完没了。我问妈妈身体好不好,她提高声音回答,能吃能睡能干活,身体好得很呢!要我在乡下安心扶贫,照顾好自己,少操家里的心。弟弟两夫妇在广东打工,妹妹嫁到郴州了,妈妈在县城一中附近租房里帮弟弟带孩子读书。

半年后,妈妈因脑溢血突然去世,作为老大的我,强忍悲痛与亲戚们一起料理妈妈的后事。大舅的女儿告诉我,妈妈半年前感觉身体不舒服,当时检查出脑梗塞,自己一个人去县人民医院住了7天院,而且一直瞒着我,不准表姐她们告诉我,怕耽误我的工作时间。当我知道这个情况,面对众多亲戚,再也控制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妈妈的灵柩前,心如刀割,泪如雨下……

2017年10月18日,郴州市主管扶贫工作的市委副书记陈雪楚同志来到深塘村督察扶贫工作。我们工作队的同志早就听说了陈雪楚副书记的那种单刀直入的犀利作风,都说他这一关最难过。前一段,很多乡镇干部和扶贫工作队的同志被他"考"得满头大汗,面色如土,粗气都不敢出。这一次陈副书记只带了司机开车,仍然没有仼何随从,单枪匹马直奔村委会,抽了一本深塘村扶贫台账,然后打开郴州市扶贫工作专用地图直接对我提问。先问了四户贫困户的基本情况,其中有两户我回答完全正确,有两户基本正确。最后抽了一个贫困户叫刘满华,我反问:“书记,请问您是要了解大屋组的刘满华,还是要了解杀上组的刘满华?”这下,陈副书记一边翻台账,一边笑了。他一笑,会场紧张的空气一下子活跃起来,临时赶到深塘村参会的几位县乡领导也笑了。离开深塘村时,陈副书记紧紧握住我的手说:"你们不容易!你们辛苦了!”

晚饭后,只要有空闭,我和少青、梦芝都会带着手电筒,沿着深塘村的小马路,一直散步到皂角山庄的南湾河边,看看那里修桥的进度,顺路看看山峰组贫困户罗喜华养鸡场的情况。有时在老乡家里坐坐,聊聊天,劝他们在屋前屋后多种桂花树和银杏树。我们偶尔也会去九曲石拱桥那边转转。听当地老人说,这座由红石建成的九曲石拱桥,是元未明初江西莲花县商人胡丙高修衡茶吉古道时建的。如今,这座挢是安仁县三大古名桥之一。我想,当初如果我们多向县纪委和市场服务中心领导汇报,取得他们的重视,到上面争取一些资金,重修一下,再通过招商引资开发一个旅游项目,或许其意义和价值不亚于深塘村刚刚新建的现代化大型养猪场,甚至比农民种烤烟种油菜强多了。这个想法在我离开深塘村之前没有付诸行动,留下一丝遗憾……


年底,女儿学校要求她们寒假期间参加社会实践活动,她妈妈正为参加什么活动犯愁,我说去慰问我的扶贫对象吧。正在读初中的女儿对农村里的很多事情感到新鲜。一见到丹霞山,就大喊:"哇塞,好漂亮啊!”我有三家帮扶对象,其中徐志栏家长期住在郴州,只徐志德和刘满仔两户在家。我们准备了两个小红包,先到刘满仔家,刘满仔正从油菜土里回来,他们家进行了危房改造,新装了自来水,接下来准备打禾坪修路。刘满仔老婆罗梅春有脑膜炎后遗症,走访两年了她还是记不住我的名字,见到我们只是嘿嘿地笑,叫我女儿吃王老吉饮料。徐志德是一个残疾人,他们家养了几十头猪,四头牛,包了一口鱼塘,还种了水稻,油菜,花生和柑桔。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从来没有见他闲过。徐志德叫我们吃桔子,他站在一旁憨厚地笑。回来的路上,我女儿说,刚才那两个伯伯,脸都黑得像他们家后面的丹霞山一样。


2018年元月,市里面下发了渡口乡深塘村脱贫验收合格的文件。县纪委黄书记决定兑现当初的承诺,把我换回单位去。我们工作队三个人心情特别好,为庆祝深塘村顺利脱贫,计划围绕全村步行转一圈。那几天正好下大雪,但我们兴致更浓。我们爬到草塘冲的山上,发现大雪后的丹霞山,风景更美,山顶几棵松树上落满了白雪,少青见此情此景,脱口而出:“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我回头一望,白雪皑皑的丹霞山上,弯弯曲曲,留下我们三个人一串长长的脚印。


平时在乡下,工作很累时,总盼望着早一天回家。当这一天真正到来,马上可以回去了,心中又有些不舍。“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通过长时间的驻村,人也熟了,山也熟了,路也熟了,生活也习惯了,这里已有了家乡的感觉。我在想,究竟是在回家?还是在离开开家乡呢?我也说不清楚。隔壁的罗国富大哥、李雪娇嫂子、罗志飞大哥、董大嫂、罗石文老叔和罗雄飞书记等带着鸡蛋、花生和烫皮等土特产来送别,还有几个小屁孩围着车子看。我用手机拍照,与大家一一合了影,一一道了别,老乡们叫我有时间一定要再来深塘看看,我不断点头答应,心里有千言万语,嘴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含着眼泪默默上车,不断地挥手告别。

当车子快要离开深塘村界时,我在山坡上停下来,回头多看了几眼美丽的丹霞山。此时,丹霞山上的白雪早已融化,附近几座山的山顶上有几块草皮盖着,如同刚才送我时那几个留着儿童发型的小屁孩在野外嬉戏。我想:若干年后,这些小屁孩长大了,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2020年9月3日

作者:阳炳林    编辑:陈志工

推荐
评论
      您的真知灼见远胜过“顶”“好”
      A 标准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