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集萃| 李渔叔的抗战“诗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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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活化利用这些宝贵资源,湘潭市政协特开设 “文史集萃” 专栏。本专栏将精心遴选、转载优秀文史资料精华,聚焦重大事件、重要人物与时代风貌,力求真实生动,鉴往知来,从这些历史片段中汲取智慧力量,传承城市文脉,服务当下发展。

  李渔叔的抗战“诗史”

  刘啸虎,李一诺,葛佳悦

  李渔叔(1905-1973),名明志,字渔叔,以字行,晚号墨堂,湖南湘潭人,台湾师范大学教授,台湾著名诗人、学者,在台有“民国湖南第一才子”之称。

  作为湘潭人,李渔叔少时深受湖湘文化熏陶。李渔叔早年赴日本留学,归国后投身军旅,在出身黄埔军校一期的国民党军队将领李默庵(湖南长沙人)麾下担任文职幕僚。随着全面抗战爆发,李渔叔追随李默庵赴山西,任第14军司令部中校秘书。李渔叔完整见证了太原会战,写下一系列诗作,由此开始为抗战留下独特的“诗史”记忆。

  1937年9月,日军分两路进犯太原。晋绥军第61军军长李服膺率部在天镇县设防,未能阻挡日军南下。因指挥不力、丢失要地和擅自撤退之罪,李服膺被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判处死刑,执行枪决。此事发生后,李渔叔写下《弃雁门》一诗:

  黏天塞草围深垒,万鼓齐喑角声死。

  夜静重门四扇开,惟见月华如泼水。

  将军忍死轻逋逃,那肯头颅赠宝刀。

  可怜东市沾泥血,不向关前洒战袍。

  老罴卧处思英杰,边庭争夺何时歇。

  万代千龄旧战场,几人慷慨成奇节。

  嘶风代马脱金鞍,黄沙白骨空漫漫。

  城头犹是秦时月,见惯胡儿入汉关。

  李渔叔特意注解“晋将李服膺守雁门,闻日寇至,走还太原,论死”,明确点出这一事件。关于李服膺之死,至今仍有争议。李服膺究竟是积极抵抗后奉命撤退,还是未战先逃,这些分歧深刻反映了抗战历史的复杂性。而李渔叔对此事的态度,从《弃雁门》一诗中可知:“将军忍死轻逋逃,那肯头颅赠宝刀。可怜东市沾泥血,不向关前洒战袍。”显见对李服膺行为的谴责。“城头犹是秦时月,见惯胡儿入汉关”,则是对家国命运的悲叹。

  天镇一带失守,李渔叔所在的第14军奉命充当主力部队之左翼,参加了著名的忻口会战。然而娘子关失守,战局急剧恶化,忻口守军只得放弃阵地,向南撤退。李默庵将军在回忆录中写道:“虽然是阵地未被敌人攻破而主动撤退的,但失去了歼敌之机,留下永世之遗憾!”南撤太原途中,李渔叔写下《鸦儿崖》一诗:

  晋北随军还,过鸦儿崖,壁立如削。人马夜半攀缘而登,一卒下视,失足堕崖死。(题记)

  鸦儿崖,高巀嶭。鸦儿直恐难飞越。

  古榛莽莽少行人,斜月荒荒造愁色。

  左界绝壁右深渊,中有一线能攀援。

  俯视骇汗生背肩,尖冰利石森戈鋋。

  飚堕一卒如堕叶,异声铿然脑花裂,

  明日鸦儿饱残血。

  据李默庵回忆,第14军于11月2日晚开始自忻口南撤,走白家山、鸦儿坑、麻会镇、庄磨镇这一路线,南下至太原郊区。鸦儿坑在今忻州市忻府区,南邻太原阳曲县。鸦儿崖则在今阳曲县,两地均在忻口以南,相距不远。经鸦儿崖时,“左界绝壁右深渊,中有一线能攀援”,地形十分恶劣,行军困难极大,夜晚尤甚,遂有士兵失足坠崖:“飚堕一卒如堕叶,异声铿然脑花裂,明日鸦儿饱残血。”险地哀景衬哀情,士兵坠崖瞬间犹如一片落叶,惊心动魄,又可见李渔叔对战士牺牲的悲痛与无奈。

  11月中旬,李渔叔随第14军抵达山西赵城一带休整。至唐城镇,李渔叔深感部队士气低迷,又听闻此处为上古舜帝之居所,有所触动,遂作《晋东唐城镇题壁(传为虞舜所居地)》:

  坡陀东去势崚嶒,战士无功气不腾。

  一站飢鸢甘败肉,几行归马踏曾冰。

  已沦寸土皆堪恋,欲塞丸泥恐未能。

  醉枕矛头吟正苦,数诗缄泪付行縢。

  重华天眷自荒村,谁起沉沉古帝魂。

  沃野玄阴飞甲胄,大河黄色接崐仑。

  生愁马革埋英骼,死倩蛾眉拭泪痕。

  我为文章行万里,更寻碣石下龙门。

  据李默庵回忆,第14军官兵接到自忻口前线撤退的命令时,“无不愤然泪下,不忍南移”。“丸泥”乃守险抗敌之典,“欲塞丸泥恐未能”则是不能死守阵地、保卫国土的惆怅。丢失国土之忧愤,怀古思贤之志气,舍生忘死之决心,与昂扬奋进之精神聚集于此诗,证史又言情,将李渔叔对战局的期望、对家国的热忱抒发得淋漓尽致。

  1939年春,李默庵调任南岳游击干部训练班教育长。李渔叔随之调任,先后担任西南游干班机要室上校主任、办公厅副主任等职务。李渔叔在这一时期留下组诗八首,通过生动的意象和细腻的笔触,记录了自己的经历与感受。其中第四、五首如下:

  注:二十九年庚辰夏,从军袭击占领鄂南之日军。深入敌垒,驰驱湘鄂赣边区,徒步行数百里,或一夜疾走百余里以为常。

  疾走通山道,玄阴压垒来。

  覆毡方草檄,叠骑共衔枚。

  飞旆军容盛,深沟贼势摧。

  渚莲真可念,还傍战场开。

  (注:过通山敌垒时,池莲方盛开)

  吐火出鼻孔,吞针在舌间。

  渐能堪冻馁,岂复冀生还。

  月落无边垒,天围不尽山。

  九宫方势尽,重见乱峰攒。

  (注:夜过九宫山)

  开篇点明时间“二十九年庚辰夏”,即1940年夏。李渔叔注解“过通山”“夜过九宫山”。九宫山位于湖北省南部、今咸宁市通山县,与诗题中“鄂南”对应。南岳游干班开办后,国民党军队在鄂湘赣边山区、鄂北大洪山等地开展了游击战。1939年6月,第九战区将“湘鄂赣边区游击总指挥部”改编为“湘鄂赣边区挺进军”。1940年4月,李默庵兼任第九战区湘鄂赣边区挺进总司令。李渔叔1940年随军袭击鄂南日军,应是1939年咸宁游击的延续。“驰驱湘鄂赣边区”,也是李渔叔一直追随李默庵的有力证明。

  从鄂南去往湘鄂赣边区,李渔叔亲身体会山区气候之恶劣,战事之艰苦。“驽马出寒雾,扬鞭踏乱流。危峰似奔凑,奇石自彫锼。”“浦云眠客袖,野瘴湿征鞍。”如此恶劣的天气条件下,尽管“吐火出鼻孔,吞针在舌间”,战士们仍顽强坚持,“渐能堪冻馁,岂复冀生还”“哀兵终获捷,狡虏自成擒”,将生死置之度外,坚定必胜信念。经过抗日战场的洗礼,李渔叔虽“词笔渐坚苍”,却仍“筹笔愧无功”,终是以文职幕僚的身份抒发“书生如战死,应不叹途穷”的豁达,从中亦可见保卫家国的决心。

  彼时李默庵出任湘鄂赣边区挺进总司令,驻地江西修水,西南游干班随之迁到修水。修水县与铜鼓县相邻,位于湘鄂赣交界。1941年春,李渔叔在当地写下《辛巳春出游铜鼓县近郊》:

  伐鼓轩天地,堂堂在邑门

  (县门有大石如鼓,邑以此名)。

  四围森黛色,一叩起黄魂。

  不尽催花意,长留试剑痕

  (石中分为二,传为许旌阳试剑处)。

  何当奋渊默,力战定中原。

  相传东晋许旌阳手执宝剑,追杀孽龙,为民除害。李渔叔借许旌阳试剑的典故,直抒立志驱逐日寇、光复河山、“力战定中原”的满腔赤诚。

  1942年8月,李默庵奉调浙江碧湖,任第32集团军总司令。西南游干班随之又迁到碧湖,李渔叔继续追随李默庵。碧湖属敌后,归第三战区管辖。自淞沪会战后,第三战区的作战便以国民党政府组织的敌后游击战为主。但是,以“忠义救国军”为代表的国民党敌后武装往往无根据地建设可言,全以抓壮丁的方式补充兵源。抓壮丁给当地社会造成巨大破坏,1942年李渔叔面对浙西地区抓壮丁之社会乱象,写下《哀浙西丁男》一诗:

  时役政败坏,壮丁多被掠卖,

  酷虐至死甚众(题记)

  前军夜溃无一还,后军急调来增援。

  将军飞檄下令长,立索男丁挽蒭饟。

  户有三丁出两丁,絷向军门如草莽。

  十卒有一长,一长有一妻。

  金珠罗绮争取携,牛马汗腰失胼胝。

  丁男搜捕到岩谷,络绎途间犹不足,

  后来纍纍复相属。

  担重关山遥,丁男驮折腰。

  忍饥向前畏笞榜,泣视秋空星月朗。

  星如目,月如面,星为裂眦月容变。

  国民党军队溃败,紧急征兵,一户三男有两人都被抓为壮丁。壮丁遭受非人折磨,令人惨痛不忍闻。字里行间都是李渔叔对百姓苦难的同情,对国民党政府抗战不利、役政败坏的谴责。除此之外,李渔叔还以诗歌形式记述了抗战时期诸多重大事件。如《祁阳寓次作》是李渔叔从江西回到湖南祁阳后,听闻“文夕大火”所作,一字一句心怀愁苦和酸辛;《明夜复作一首》追忆往昔军戎岁月,力图振奋国人的抗战精神;《于潜船娘曲》同样以“壮丁”为主题,既有对乱世中仍有一方宁静的欣慰,更多仍则是对时局的忧虑和对百姓苦难的同情。

  湘潭才子李渔叔身处民族危亡之际,以文职幕僚身份随军辗转各地,其生活轨迹与家国命运紧密交织。李渔叔在抗战时期留下的诗作,是文学与历史的交汇,也是一部微观的战争史。其中有对抗战惨烈的细致描摹,对军民坚韧不屈的礼赞,也有对战时社会百态的敏锐捕捉,补充和丰富了有关抗战的历史记忆,使全民族抗战的历史图景更为丰满立体。正是这种叙事与见证、经历与体悟的结合,让李渔叔留下了真正的抗战“诗史”。

  作者简介

  刘啸虎,湘潭大学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碧泉书院)副教授;李一诺,湘潭大学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碧泉书院)历史学专业学生;葛佳悦,湘潭大学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碧泉书院)历史学专业学生。

   编辑:王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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