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看了莫美的长篇历史小说《守道》,又查阅了相关史料,掩卷沉思,感慨良深。诚如著名作家谭谈所言,《守道》是一部值得静下心来细细品读的书。《守道》的高潮,是监察御史谢振定烧了和珅的车,给事中王钟健立予参劾,朝廷罢了谢振定的官。
当日,同僚监察御史管世铭便评判道:今日二公各有所失。谢公失官,王公失名。失官之患,不过一身。失名之患,致传千古矣。
时间证明了管世铭的预见。谢振定因此被誉为“烧车御史”,名垂青史;给事中王钟健却因此与和珅钉在一起,遗臭万年。两者对比鲜明,发人深省。
《守道》虽然是小说,小说可以虚构,但高潮部分却完全是历史事实,谢振定烧车、王钟健弹劾、管世铭评判等,都是真实的。只是由于小说是选取谢振定任监察御史的这一小段时间,谢振定与王钟健此后的交往未再展开。其实,真实历史中谢、王二人的后续互动,更耐人寻味。
谢振定历官编修、监察御史、礼部主事、员外郎、通州坐粮厅厅丞等职,客观地说,其一生中最耀眼的壮举、能够进入史册的原因,也就是烧车。因为此时的和珅,地位实在太高,敢于与之作对的人实在太少。他是乾隆亲家、一等忠襄公、内阁大学士、军机大臣,权势仅在乾隆爷一人之下,真正的权倾朝野、炙手可热,就连同为三大中堂的纪晓岚、刘墉,也是委蛇其间,甚或滑稽悦容而已,刚刚登基的嘉庆帝也是敢怒不敢言。和珅家风败坏,谢振定一个小小的从五品文官,敢于公开与之斗争,能不载入史册吗?
谢振定本就豪爽旷达,夺职后更是声名鹊起。后来成为道光帝的爱新觉罗·旻宁,时年仅十三四岁,听闻谢振定烧车事,也不免“心壮之”。八大铁帽子王之首的礼亲王爱新觉罗·永恩,立即聘他担任儿子昭梿的老师,使之既有地位又有实惠。其忘年交、江南大名士王文治则是逢人就说:“谢公虽黜,益足增吾辈之重。”他到江浙一带游玩,所到之处,士人争相送上竹杖和木屐迎接。他与江南政要、文人名士谢启昆、阮元、曾燠、袁枚、王文治、段玉裁等饮酒赋诗,“酒痕墨渖中,获其寸纸,珍为拱璧”。几十年后的曾国藩,更是写诗称颂“我昔曾读《知耻集》,憾不追逐参翔翱”“一朝烧车震都市,骢马御史真人豪”。
反观王钟健,其一生最大的败笔无疑也就是参劾谢振定。《清史稿》载“王钟健希和珅意,假他事劾振定”。昭梿在《啸亭杂录》中亦称“王给谏钟健希和相意,劾罢公官”。张士元在《嘉树山房集》中虽未点名,却说“有用媚道入奏者”,更难入耳。
其实,王钟健参劾谢振定,虽是迎合和珅意愿,却并未假借他事,而是就事论事。保存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的奏稿原件对此记载颇详。因为事情发生在中城珠市口,属于王钟健管辖的范围,而不属于谢振定管辖(东城)的范围,王钟健认为谢振定处置和珅妾弟违制乘车、违规驾车“焚毁车辆、骡头变价”的方式,“从无此例”“殊属不合”,应交中城司坊官处理,故“请旨将该御史交部议处”。其程序正义与动机污名化的矛盾,恰似现代司法中“合法伤害权”的古典范本。
王钟健是乾隆三十一年(1766)进士,入翰林院,乾隆五十三年(1788)七月即任礼科掌印给事中,为正五品文官。谢振定烧车后,王钟健“希和珅意”,和珅却未如钟健意。王钟健还是当他的礼科掌印给事中。和珅跌倒后,他虽未受追究,但影响应该还是有的。嘉庆五年(1800)五月,王钟健就科考厘正文体上了一折,确有违规矩,也不合时宜,不采纳甚至批评一顿也就罢了,嘉庆帝却认为“王钟健所奏,全不成话,又违例条奏,著交部议处”。部议情况已不得而知,结论可能是不予处分,因为王钟健还是当他的礼科掌印给事中。嘉庆七年(1802)八月、嘉庆十一年(1806)八月、嘉庆十四年(1809)四月,王钟健有机会简补光禄寺少卿、内阁侍读学士等从四品职位,吏部开列拟任名单,王钟健排第一位,嘉庆帝均未同意。
乾隆五十三年(1788)七月,王钟健因“心地明白、办事勤勉”,由刑科给事中擢为礼科掌印给事中。从吏部的几次提请来看,王钟健的工作应该是勤勉的,绩效也是不错的。同时,从《山西书法通鉴》(柴建国著)提供的王钟健的半封书信来看,其为官也是比较廉洁的。嘉庆十年(1805),王钟健因嘉庆五六年间巡视中西二仓失察(花户盗米没有发现),部议降级调用,并需分赔三千两银子。他感到很是为难,向朋友写信:“四十年京宦清苦,从何处凑办?”当了四十年京官,其中五品官将近二十年,竟然赔不起三千两银子,其清廉可想而知。
也许王钟健人品不坏,至少不是很坏,参劾谢振定只是一时糊涂,也许还有其他难以言说的原因,总之,谢振定最终原谅了王钟健,两人还有一定的交往,这是很多人没有料到的。在谢振定的《知耻斋诗集》中,存有一首写给王钟健的诗,题为《题王给谏仲乾〈枣香书塾授读图记〉后》,兹录如下:
枣花香远近,花里读书声。
不愧春风座,真全棣萼情。
青箱宏旧学,白简慎嘉名。
看取千秋业,谁高月旦评。
不殖学将落,名言尚典型。
树人同树木,传道在传经。
卷轴金籯策,芝兰玉砌馨。
披图怀手泽,老我泪泠泠。
王钟健(字仲乾)对他的祖业、他的发蒙之所——山西文水枣香书塾充满感情。嘉庆九年(1804)冬,他请同年余集画了《枣香书塾授读图》,自己作记,再请谢振定题诗。如果谢振定没有原谅王钟健,两人仍然心存芥蒂的话,王钟健是不会请谢振定题诗的。凭谢振定的性格,就算王钟健向他求诗,他也断然不会答应的。
“看取千秋业,谁高月旦评。”人的一生,不可能不犯错误,即便圣贤,也不例外。但有些错误可以犯,犯了可以改正,可以修补;有些错误绝对不能犯,犯了永远无法改正、修补。王钟健参劾谢振定的墨迹,成了其附庸权力永恒的自供状。谢振定可以原谅王钟健,但历史的判笔从不留情。和珅擅权,不可一世,已是天怒人怨,迟早会遭报应,遗臭万年;王钟健却还要前去迎合,如此大错,怎能修补?“希和珅意”,一个“希”字,便把王钟健与和珅牢牢钉在一起。勤勉也罢,清廉也罢,乃至其他种种努力,通通无济于事。个中道理,本就简明,但王钟健当时没有看清,我们后人应该看得一清二楚。
文 | 廖鸿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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