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平仄起伏里的韵味——闲话楹联之美

何冲龙

《尚书》有云：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

楹联，则是从骈文、律诗、词曲的艺术长河中汲取精华而成的对偶文学，文辞精炼，构思机敏，句短意长。

辞旧迎新、抒情感怀、佳节喜庆……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时间，楹联有着不同的称谓和用途，但无论以哪种方式出场，都与中华民族世世代代对美好、祥和、幸福生活的祈愿密不可分。好的楹联作品，读来令人口齿生香，心神激荡。

在人生路途的不同阶段，楹联之于我，都曾起到过重要的启发引导作用。那些或豪迈或厚实或灵巧的文字，总会在某个时候，蓦然从脑海深处跳跃出来，有时令胸怀豁然开朗，有时在静夜引人深思，有时如春雨润物无声，有时又如灯塔照亮前方。这，也可算是一份可遇而不可求的心灵契缘吧。

楹联之忆

“此地修和修义，期间亦读亦耕。”年少时，曾在村祠堂的门口，初见这样一副楹联。就那么一笔一划地简单刻在并不起眼的圆柱之上，没有雕龙画凤的装饰，也少有德高望重的长者会指着它，对着我们这群顽劣的孩子语重心长教育一番。

但有一天，一个习惯了下河抓鱼、爬树逗鸟，在属于自己的那方天地简直无所不能的调皮孩童，却偶然间注意到了这两排普普通通的大字。一读觉得有趣，再读若有所思。此后虽日日照旧飞天入地忙于玩耍，内心深处，却不知不觉因这些文字，种下了一粒茁壮的种子。

简短干脆，朗朗上口，落地有声，这样的语言并没有很华丽，但却很实在，短短十二字，道尽人生真谛。

人生在世，“和”和“义”本该是最初始的为人处世之道。村人淳厚朴实，向来注重教育子孙后代以和为贵、深明大义，如此，世代相守的家族亲人，才可长久和睦，岁岁繁荣。而对于历经五千年悠久历史文明浸染的中国劳动人民来说，一个人安身立命最根本的两件事，便是“读书”与“耕田”了。

耕田可以填饱肚子，读书则可以充实脑子。

任何时代，任何环境，对一个传统的中国人来说，发奋读书、饱学知识，都是一份对国、对家、对自身无可推卸的责任和使命。而耕田种地，则是一个踏过几千年农耕文明历史长河的农业大国，世代以之为生存之本的头等大事。

楹联不会说话，有时却可以是最明事理的启蒙老师。进可仕，退可耕。这样的理念简单而朴素，但已足够在一个小小少年的心里，深深烙上读书做事、为人做官的基本道义。

楹联之悟

楹联是中华语言独特的艺术形式，是汉字文化运用发展到极致的结晶。形式上，讲究的是对仗工整、平仄有致。内容上，更是上至扶摇九天，下至壮美河山，囊括了一切花鸟虫鱼、风光名胜，乃至人生百态、世故人情。这些文字富含深义和情韵，每一个字里，都饱蘸了创作者的感怀与智慧，值得细细品读。

楹联的优雅美妙给人享受的同时，更有陶冶情操、提高修为的作用。

“得好友来如观月，有奇书读胜观花。”在外求学时，曾读到这样一副妙联，初见之下，心中一动。学生时期意气风发，初出家门，眼界放宽，心怀敞开，新的朋友、新的环境、新的知识，无不令人欢喜雀跃。能得情投意合的知心好友常伴左右彻夜长谈，还能时常读到妙语如珠醍醐灌顶的好书，那样的生活，便可让一颗年轻的心不再孤单。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看似在写山水，实则是写人心。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但我行我素的洒脱心态，并非人人都能持有。身处红尘俗世中，衣食住行、鸡毛蒜皮、往来人情，难免令人疲于应对、进退两难。是受困其中，还是超然事外？一副对联，寥寥数语，已然向世人道破最浅显的道理。很多事情，原本就无须忧虑和挂怀，何必为他人的心思惶惶不安，又何苦为外界的纷扰反复纠结。

楹联不仅利于治学和修身，也常能影响到人的胸怀气魄和思想眼界。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这副长联读来使人热血沸腾，内容中表现出来的意志之坚定，眼界之开阔，气势之磅礴，曾令无数后人受到鼓舞鞭策，从而在困境中坚定目标、奋发图强，最终找到人生方向。殊不知，作者蒲松龄虽妙手生花著下名篇，后世无不知晓他的才气，钦慕他的大名，然而当年也曾是个屡试不第、处处碰壁的失意断肠人。

生活有时是会和你开一些玩笑，挺过去了，回头再看那些不堪、窘迫和无奈，就都只是玩笑而已；挺不过去，便从此一蹶不振，再也爬不起来。

楹联的魅力，更在于海阔天空、应景而生、信手拈来的意趣。

很多风景名胜区的楹联作品，往往融情于景、情景互映，人们游览于名山胜水之间，眼前蓦然映入两行行云流水的文字，读来使人心领神会，豁然一笑，抚手称快。

“煮沸三江水，同饮五岳茶。”三五好友凭栏危坐，将脚下的滔滔江水慢火煮开，眼前这巍巍青山，权当是上好的绿茶。谈笑间，三江五岳一饮而下，是何等的豪迈气概。

“一弹流水一弹月，半入江风半入云。”这是江西省九江市琵琶亭上的应景文字。“梳长生鹤发，妆不老峰头”，这是对小姑山梳妆亭的生动描述。“山从平地起，水向远天飞。”这是镇江北固山上的飞来神句……

凉风习习，碧水潺潺，青山不言。这些巧夺天工、寄情山水的作品，被永久镌刻在中华大地的各处名胜之上，最终成为楹联文化深深嵌入中华文明的显著标志。人间的美好景致，尽在古来文人墨客的笔下，化身为有生命、有灵魂的存在，在懂得的人眼里，亦成为另一番同样美妙的景观。

楹联之途

一种文化之所以能够生生不息、经久流传，焕发强大的生命力，是因为深深扎根于百姓的生活，能满足人们的心灵期盼和渴求。

楹联是文化，是载体，亦是一种工具，不仅用途多，而且前途广。

教化、励志、祝福、美学……不同场合，不同时代，楹联对于民族文化、社会风尚、道德氛围都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和影响。

元代著名书法家赵孟頫曾为元世祖忽必烈写下“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的华美句子，爽朗明快，气势斐然，极大地促进了民族融合。

明代状元林大钦德才兼备，尤重孝道，他写下的“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表达了百姓对天下兴盛、生活美满的愿望，数百年来传为经典，至今仍是人们佳节祈愿的首选。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是楹联文化传递的治学做人之道。

“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这是劝诫为官者要摆正心态，看淡人生起伏兴衰成败，对一方百姓要将心比心，以诚相待。同时也客观辩证地道明了为官一方的职责和作用，既不可高高在上，也不必妄自菲薄，秉持一颗公心，放手作为就是。

说是机缘也好，灵犀也罢，这些初读有趣、再读有感、越读越能发人深思的独特文字，都曾在迷惘时给我指引，在奋斗时给我激励，如同一位低调但负责的老师，每当学生心灵困顿之时，便适时现身，答疑解惑，排忧解困。

文化的生命力在于传承。2021年7月，我又应恩师之邀，有幸参加了永州市楹联学会第三次会员代表大会，很荣幸地结识了一批优秀的现代楹联创作者，同时很欣喜地看到，越来越多的青年一代加入到楹联文化传承的队伍中。

楹联文化作为中华国粹、民族瑰宝，从古到今一路走来，渐渐发展成为中国文化的代表、传统文化的载体，时至今日，楹联文化的传承与发展已然进入一个全新时代。

文字或许只是文字，但深藏在那些平仄韵脚、标点字句背后的，却是厚重的文化积淀和闪光的民族智慧，古老而又质朴，简单而又深刻，传统而又极具生命力。而唯有这样的文字，才是真正能够走进人心的。

（作者系湖南省永州市政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