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李鸣之
关于父亲,我从记忆中提取了一些尚未忘却的部分。勤俭节约一世、苦心经营一世的父亲,儿子一面想要崇拜您、模仿您,一面又想否定您、超越您,但最终还是尊重您、敬仰您。这一切都应该用文字记载下来,为了我自己的不忘却,也为了献给儿子的将来……
一
我没有上过学前班,从某种意义上讲父亲是我的第一任老师。
那时家里开个南货店,用的是英雄牌的黑色吸墨水的钢笔,父亲捏着我的手,一遍一遍地教我横平竖直,因为捏笔紧,所以从小无名指就抠出了硬茧,有时候写字累了,我就趴着写,父亲见状立刻用木棍子打我的胳膊,脸拉得老长:“你这样子像什么读书人,像什么写字的伢子?”
父亲说开南货店,是我跟弟弟吵着要他开的。家里离学校只要五六分钟,有时候下课了我会跑回家拿东西去学校吃,同学每天早上到我家来等我一起上学,也是为了可以分点好点的。南货店肯定是不赚钱的,父亲说赚钱的是鞭炮、村里红白喜事南货批发。
有一次,父亲骑2个多小时自行车到县城进货,刚把车子停稳准备将一箱“相思鸟”搬到后座捆好回家,结果发现那箱价值1000多元的香烟不见了,父亲踉跄回家后倒头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在母亲再三逼问下,父亲才讲出事情的缘由,90年代初可不是一笔小数目,需要做多少笔生意才能赚得回来。
父亲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到了第二天天还没亮,父亲东拼西凑、还向进货商赊欠了500多元,又进了箱相思鸟回来。父亲说,“做生意,不能卖缺货,这些东西可以不赚钱,但必须要有,生意才不会走落。”
南货店只能是糊口,牲猪屠宰才是养家之道。一个农村家庭要养育两个儿子读书,光靠种田肯定没有出头之日,所以父亲当学徒学木工,木工出师后不太赚钱,于是改行屠宰牲猪,虽然费体力要起早贪黑,但这对于需要钱的父亲来说这都不是困难。多年来,父亲已经形成了生物钟,不管头天多累,每天凌晨4点钟左右都会准时醒来,10多年屠宰生涯从未有一天因为睡过头耽误事情。
记忆中,我经常被父亲起床拉灯、烧水、磨刀的声音惊醒,尤其是父亲和母亲把200多斤的牲猪拉上条凳,听到点心刀捅入牲猪喉咙处发出的凄厉尖叫,我都会用被子捂住耳朵,吓得蜷缩着身体紧咬牙齿,默念声音快点停下来,直到猪喘息的声音渐渐微弱,我才会安心再次入睡。
有时候碰到300多斤的大猪,父亲也会喊醒我帮忙,虽然我是一万个不愿意起床参与其中,但也没有办法。母亲教我怎么扯猪后腿,如何用缆绳将牲猪拦腰捆住使其不得动弹。父亲观察时机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时候牲猪求生的劲头最足,牲猪越是用劲鲜血喷涌得越厉害,经过十余次的拼命挣扎后,终于还是四脚伸直、一动不动了。
父亲屠宰牲猪,所以从小家里不差肉吃,虽然经常吃的是当天没卖出去的猪骨头。我记忆最深的是吃筒子骨炖海带汤,一大早节俭的母亲就会把卖不出去的筒子骨剔出来炖海带汤,于是我跟弟弟一天到晚都会喝筒子骨海带汤,父亲还教我们怎么用一根筷子把筒子骨里面的骨髓捣出来,说这个最有营养。有时还会在劈猪头肉时,把猪脑髓掏出来煮了,逼着我跟弟弟吃,说以形补形,吃了脑瓜子灵、记忆力强。
二
进入初三,我到镇上中学寄宿不能经常回家,父亲怕我营养跟不上,每周二周四送一次菜,把卤好的猪尾、猪肝、排骨剁好了用罐子装好送到学校,惹得同学们都围着我转。初升高,对于父亲来说是第一次大考,如果考得好可以进入县一中,考得不好只能进普高。
我记得,初三那次的体育考试是计入中考总分的,立定跳远、100米短跑和铅球三个项目。当时我坚决不要父亲到学校“运作”,身体条件一般的我丢了7分,最后虽然中考语文成绩是学校的状元,却因为总分差了3分与县一中失之交臂。
父亲的教育从来都是有智慧的。有时候打骂了我们兄弟俩,第二天他会一清早骑摩托带我们到空旷的田野或是高处疏导,看到远方的红日升起,笼罩在原野上白茫茫的雾气渐渐散去,心里的怨恨和不服之气也随之消散,心情格外开阔清新,父亲总是用这种方式来抹平我们的伤痛。
高中时,父亲坚持隔三差五给我送菜,而我还总嫌弃父亲太啰嗦。第一次发现父亲苍老,是我坐在摩托车后座,看着被寒风吹起的稀疏的几根白发,这是常年的起早贪黑、透支的体力活、操心两个儿子的学业积累生出的。父亲常说,“是事在推着人往前面走,每天都有这么多的事要做,不做完就不能休息。做这么重的事,也是为了你们两兄弟出人头地,不吃这么辛苦的一碗饭。”
后来,我们俩兄弟都考进了省城的大学,父亲终于松了口气,放下了握在手里10多年的杀猪刀,远赴东莞协助舅舅经营湘菜馆。
三
父亲最欣慰的事是我们兄弟俩大学毕业考录进公务员队伍。我虽是在临近的乡镇工作,但也是“铁饭碗”,改变了农家子弟种田务工的宿命,弟弟考取了怀化一县城检察院,父亲总是骄傲地说,小儿子干的就是“抓坏人的活”。我从乡镇调到县城工作后,父亲又开始重操旧业,经营一些卖肉赚钱的生意,为的是我们兄弟的谈婚论嫁。
父亲知道我们虽说是公务员,但工资待遇并不高,他从没抱怨我们的选择,一直是鼓励我们眼界放高远,“不要忘记自己是农民的儿子,能够有这碗饭吃,就已经很知足了,至少这个差事没有风吹雨淋,没有种田打工辛苦。”
我从县城遴选到市里工作后,父亲母亲也搬来了市里。父亲不是一个闲得住的人,在小区里开起了洗车的业务,每天一个人洗10余台车,经常是累得不行才肯坐下来休息片刻。后来还在儿童游泳池当临时救生员兼卖烤香肠。
疫情期间,10来天的时间进货到小区贩卖肉、小菜,赚的钱买了一台电动车。正是骑着这台电动车,在一个傍晚父亲一不留神撞进了停在路边的一台弃用拖车,鼻梁断裂鲜血不止。我赶到时地上已是一摊血,父亲血小板偏少,血很难止住,母亲用一条毛巾摁在他脸上,也全部都渗满了血,后来医生把伤口缝合好,父亲坚持说不需要做手术。想起几年前,父亲骑摩托车把左肩锁骨摔成骨折,也是没有做手术。
事实上,几年前父亲还检查出来了亚急性肝硬化,这个病是致命的,但只在医院住院治疗1个多月就出院了,当然这些是他事后才告诉我们的。后来,在湘雅二医院父亲被确诊为肝癌早期。父亲说,“我们还住一天院了,明天就回去。”
终是拗不过他,回到岳阳乡下,街坊邻居都来看望父亲,有的带来土鸡蛋,有的送牛奶,有的拿些青菜。父亲在这一方水土生活了50多年,在村里算得上一个榜样、一面镜子、一个典范。
父亲从回乡里到离开人世间,刚好一个月时间。那是2022年8月26日凌晨1点25分。那个晚上格外漆黑如墨,我永远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