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读湘江（组诗）

　　文 | 欧阳斌

　　读倔强

　　连最江湖的小说《三国演义》的开头语也是——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连最豪迈的苏词也感叹——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在中国，许多江河都是向东行走

　　可湘江偏要北去

　　那么执着，那么坚毅

　　那么浩荡前行，那么无怨无悔

　　像极了流域内那些昂着头，挺着身的汉子

　　他们，认准了的理，选准了的路

　　十头牛，百头牛也拉不回

　　为什么要那么执着，那么倔强

　　那些天，我每天都会将这些疑问抛向它

　　又往往被它抛回：你呢，你自己呢

　　你内心流淌的不也是一条湘江

　　读奔涌

　　这是有雷霆万钧之势

　　谁也无法阻挡的奔涌

　　这是有山呼海啸之力

　　志在冲破一切的奔涌

　　这是什么都敢舍弃

　　入洞庭、入长江、入太平洋之后

　　连自己的名字也没打算要了的奔涌

　　在这样的奔涌面前

　　一切艰难险阻都得为之让路

　　一切魑魅魍魉都得为之遁身

　　我读过湘江这种浪遏飞舟的奔涌

　　我问过它这种力量从何而来

　　湘江回答我只有四个字：忘我，无我

　　读平静

　　哪能都是激昂

　　湘江也会有低调的时候

　　哪能都是奔涌

　　湘江也会有相对平静的时候

　　平静的时候

　　江岸可以落雁、落鹭、落小雀

　　江面可以停舟、停舰、栖斜阳

　　平静的时候，我甚至可以看到

　　江风俯身上岸，去抚摸岸边的水草

　　我甚至可以看到有鱼从水面跳起

　　与我打个招呼又隐身不见

　　平静的时候，湘江有父亲般的慈，母亲般的爱

　　平静的时候，我无数次感受到

　　和煦的江风，也曾经将我抚摸

　　我知道湘江的平静

　　是一个猛烈汉子内心深处的柔情

　　我知道在水的深处

　　它仍然在奔涌，一刻未停

　　读壮阔

　　一定要登高

　　高过岸边的土堆

　　高过岸边的树木

　　高到你抬头可以望星

　　高到你伸手可以摘云

　　此时，你才会眺望到湘江的一望无际

　　才会看到长河落时圆的壮阔

　　许多壮阔都是闯出来的

　　如果湘江止步于源头的几处溪流

　　壮阔就只能是梦中之景

　　许多壮阔都需要观赏者提升自己的

　　如果我们止步于岸边的草地

　　壮阔就只能是别人站在高处的风景

　　读狭窄

　　湘江也有窄处，也有委屈

　　窄处，有巨石锁江，有群山锁江

　　有一个又一个看得见和看不见的阻挡锁江

　　湘江稍有犹豫，就会被拦住

　　被退回

　　当然不能被拦住，被退回

　　湘江在穿过窄处的时候

　　在历经委屈的时候

　　有更加孤注一掷的慷慨

　　有更加无所顾忌的气势

　　有更加喷溅苍穹的浪花

　　有更加忍着、捂着，决不喊出的痛

　　湘江的委屈、湘江的痛

　　天知、地知、自知，不与人说

　　湘江最惊心动魄的景往往在窄处

　　湘江最一往无前的力往往也源于窄处

　　行进的脚步无可阻拦，因为

　　它的名字叫湘江

　　读湾

　　我见过湘江的湾

　　或似半圆或似银钩

　　或似一个个拉不直的疑问号

　　我见过湘江的湾

　　或大或小

　　或如一双双伸开的手臂拥抱大地

　　我知道湘江的疑问号是湘江向着蓝天在问——

　　为什么不能让我好好地向前行走

　　为什么要给我一个又一个湾

　　我知道湘江伸开的那一双双湾形的手

　　是湘江在对着大地轻语——

　　再大的湾也阻不住我的爱与向往

　　我的步伐永远向前、向前

　　幸亏有湾，成就了湘江许多不一样的风景

　　否则，一条直线的湘江

　　多没意思

　　读洲

　　湘江多无私啊

　　一边走还要一边将泥沙留下

　　只留一江清水入洞庭，进长江

　　湘江多辛苦啊

　　一边走还要一边堆积

　　堆成一处处风光给世人

　　湘江多神奇啊

　　这个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

　　绣口一吐，永州就有了萍岛

　　衡阳就有了东洲，湘潭就有了杨梅洲

　　株洲就有了古桑洲，长沙就有了橘子洲、月亮岛、蔡家洲……

　　岳阳就有了君山岛、萝卜洲

　　绣口再吐，又有了萍洲书院、东洲书院、石鼓书院

　　禄江书院、城南书院、岳麓书院、屈子祠……

　　湘江的每一个洲都是一首长诗

　　耐读耐看，可歌可吟

　　湘江边的每一个书院都是一篇长文

　　润心润魂，可考可究

　　湘江，每一个洲都是一艘巨舰

　　以历史深处驶来

　　每一个洲都是一枚巨印

　　稳稳地盖在自己的骨骼与血脉上

　　读沙

　　一些沙在岸上

　　一些沙在水中

　　一些沙原本在山中，是被某一场雨带来

　　已被浪拍打了数万年

　　一些沙是从另一些小河过来，给水送行的

　　已追着水一路行走了数百里

　　终究牵不住水的手臂

　　松了、停了、沉了

　　成了厚厚的河床，厚厚的思与念

　　湘江，每一朵浪花中都荡漾着沙

　　每一处水下都沉淀着沙

　　湘江，有一部水下的二十四史

　　在沙中

　　有一部水下的命运交响曲

　　在沙中

　　读伟大

　　哪有什么伟大

　　这八百里湘江

　　无非是一滴滴微弱的水珠汇就

　　哪有什么伟大

　　这奔腾的壮观

　　无非是一点点细小的力量凝成

　　哪有什么伟大

　　橘子洲拆分到最后也只有一粒粒沙

　　知道，这些道理我都知道

　　可是，每一次，当我凝视橘子洲上

　　那个从韶山冲走来的豪迈青年

　　凝视东洲岛上，那位喊出

　　“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的天地大儒

　　凝视在滔滔江水中浮映出的

　　屈原、贾谊、李白、杜甫、柳宗元、周敦颐、范仲淹

　　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谭嗣同、齐白石

　　刘少奇、蔡和森、任弼时、彭德怀、贺龙、罗荣桓、胡耀邦、夏明瀚……

　　这一个个人中豪杰

　　我心中还是会忍不住冒出

　　伟大二字

　　向他们致敬

　　读平凡

　　平凡是湘江岸边的一株草

　　平凡是湘江上空的一朵云

　　平凡是深藏河谷的一粒沙

　　平凡是行走江面的一叶帆

　　平凡是帆船上探出头来的

　　那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

　　平凡是岸上放飞的风筝

　　平凡是水中撒下的渔网

　　平凡是一缕缕朝霞，染红了水面又远去

　　平凡是一滴滴追过来的雨水，明知道弱小

　　还要为江助力

　　平凡是展翅在江岸的水鸟

　　有时候是几粒白，有时候是几粒黑

　　有时候是几首很韵味的诗

　　入我胸怀

　　平凡是年已花甲的我，那日在湘江的岸边读湘江

　　读着读着竟然读出了泪水，且稀里哗啦一大堆

　　怕人笑话

　　又假装有风吹进了眼里